来源:管子研究会 时间:2019/10/23 15:12:41
百炼成钢——在仕途“炼狱”里跋涉(下)
——《管子传》连载之六
龚 武
邑衙有司接过状子一看,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曰:嗟!这厮大胆!“六艺”教谕乃周公之制,天子之命,岂可悖忤?若乎,为外间所效尤,吾邑休矣,吾国休矣!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管子被解除职务,驱逐出庠,永不录用;庠老提前两年退休;鲍叔牙疑为同党,受到株连,勒令辞职。
管、鲍这次职场失利,给家人以精神上的打击不言而喻。管、鲍自此回乡务农,此时管子十八、九岁,鲍叔牙已经二十出头。
按照一般农家青年,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然而管、鲍却没有一点这方面的心思,很多前来说媒提亲的人,都被管、鲍婉言挡于门外。
父母心里着急,但也无可奈何,毕竟管、鲍已长大成人。
鲍父和鲍母身体向来不错,却在接下来的半年内先后撒手人寰。
管子帮助鲍叔牙料理完两位老人后事不足三月,母亲谷氏亦驾鹤西行。
鲍叔牙便全力帮助管子给管母殡葬下地。前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管、鲍双方三位老人相继驾鹤西行,两家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底,被丧葬开销几乎耗费一空。
乡亲们一边唏嘘赞叹管、鲍的孝行,一边为两个青年人未来的生计和前程担忧。
管、鲍在父母逝世守孝期间,白天耕耘于田亩,夜晚苦读于灯下。
鲍叔牙家里房间多一些,又有附近的姐姐时常过来洗衣煮饭、打理家务,就邀管子搬过来前来一同居住。
为减轻鲍姐的家务负担,管子和鲍叔牙学会做饭、洗衣,自己打理生活。
古人十分讲究孝道:父母在,不远游。一年以后。管、鲍商量,觉得这回是到了远走高飞的时候。他们的目标不是本邑,也不是本国,而是要走到更远的地方。
中原似乎自古就有一个人口迁徙的南北大通道,这个通道南跨淮河,北至于泰山西麓山地和丘陵地区,再向北方延伸——今天安徽的颍上、江苏的徐州、山东的枣庄、莱芜和临淄大致处于一条近于直线的方位上。
这个一中间地带的特征基本属于水系发达、土地肥沃,比较适合于人居的水草丰美之地,这一块东西不太宽,人口呈不规则分布的地带有一个共同的标识,就是他们日常用语口音的趋同化。
几百公里之遥,依然如同乡里,自北而南口音渐清轻,但北方的人对南方的人的口音辨识度不高,而南方对北方的辨识度比较敏感。
这个狭长的语言带,在周代横跨蔡国、宋国、鲁、齐等大国,中间虽有河流和山地隔阻,但大体上地势比较平坦,河流水体平稳,商旅交通便利,在大运河未开通的时代,因而容易形成人口北上、南下的通道。
已经经历了相当社会和生活磨砺的青年管、鲍,当年大概就是沿着这样一个狭长的通道,开始漫漫新的游历征程。
这年入冬,他们告别族人和乡亲,告别颍、淮大地,告别颍水这条母亲河,风餐露宿,一路北上。
在诸侯割据的年代,战争时有发生,社会兵荒马乱。管、鲍结伴而行,仗着一身好武艺,“仗剑经商”,自然是艺高人胆大,免不得路遇许多故事。
管、鲍在宋国,路过一个州府,适逢州衙张榜招聘衙吏,管、鲍前往公堂应聘。还好没有“身份证”和“护照”的管鲍顺利通过主考官目测,进入了面试质询环节,然后进入笔试答卷环节。
应聘只有两个职位,管子以第一名成绩被录用,鲍叔牙名列第三。管子要放弃这个职位。
鲍叔牙跟管子说,夷吾,你不要轻易放弃这个得之不易的职位。我们先找个落脚之地住下再说。
管子说,也好,骑驴找马,合适就留下,不合适,再做计较。
管子这份邑衙差使,是给州牧当书吏。上任伊始,就是跟随州牧去隶属的各县邑视学。
管子不禁想起前年党庠职场自己“失利”的遭遇。
州牧是位四十岁左右的文质彬彬的君子,敬业,脸上一团和气。
说是视学,每到邑乡总要先看仓廪粮食储存,或者探访监狱。沿路虽有前来接待的官员和衙役设置礼仪,他也不大在乎。对一路拦车上访诉说冤情的民众,州牧总耐心听取,有的当场处置,有的令管子记录,吩咐当地官衙处理。
视察结束后,州牧令管子撰写一份呈送上峰的视察公文。管子很快写好,州牧看了,觉得管子思路开阔,文笔好,字也写得好,大为满意。
鲍叔牙就地做小生意也可以挣一点利润,管子拿出自己的薪水交付鲍叔牙打理。白天二人各忙生涯,晚上聚首灯下交流聊天,谈论天下大事。
一日,鲍叔牙对管子说,自己在生意场上新结识一个来自齐国的商人,聊天时,我无意说到你的名字,他说,管姓人比较少,倒是听说齐国有一位叫“管至父”的大将军。
管子说,父亲在世时倒是说过的,同宗末支一位爷,早年去了山东。算来已经有两辈人,一直没有回乡,全无音讯。
管子同事中有一书吏杜季,年届三旬,是州牧原来的书记,也是当地土族。
杜季笔墨粗浅,为人却油腔滑调,痞吃痞喝。管子到任后,杜季从书吏序列转岗到衙役,担任州衙日常内勤,每天在州衙大门口,接受诉状,禀报访客。
杜季算是管子职场前辈,平素管子见他总是施礼在先,杜季对管子表面客气还礼,心头却像压了一块石头,不太舒服。
原来这州衙官场晋升通道有一个不成文的门坎台阶,通常加官晋级,或外放邑乡候补肥缺,总是遵循书吏优先惯例。管子无意中抢了人家饭碗,堵住上升通道,却对此浑然不觉。
管子冬天在州衙当差,转眼已是春日。鲍叔牙得到一个招聘信息:毗邻州衙的县邑招收文教有司辅佐,但报名有一个附加条件,就是需要一名在州衙任职的官吏推荐。
鲍叔牙就跟管子诉说了此事,希望管子帮助。管子立马说,叔牙兄,没问题这事包在夷吾身上。
管子把鲍叔牙所托之事说给杜季,请他帮忙。杜季当即应承下来,转念又对管子说;这么好的事情,夷吾弟是否要买酒犒劳一下在下?
管子知道杜季好这一口,便答应晚上请他到餐馆喝酒。杜季笑着说,你把鲍叔牙请过来,我也带一位朋友,四人喝酒,各把一方。
当晚酒桌上,杜季坐在上首,鲍叔牙和杜季的朋友打横,管子坐在下首。四人推盏走盅,管子平素滴酒不沾,因为自己做东请客,心情高兴,就破例头一次饮了酒。
杜季更是频频起身,亲自把壶给管子“写”酒(即斟酒),口中还念念有词说:这世间只有两样东西要“写”,一个是“字”,这个夷吾弟比我写的好;还有一样就是酒,这个我比夷吾弟“写”得好。
万事总有开头,有了今天的“头一次”,就算会喝酒了。来,来,愚兄给夷吾弟满满“写”上一大盏,祝夷吾弟平步青云。
几杯下肚,提话引话,不觉不由就说到个人的经历上。管子感到胸有一股气,好像喉咙中有根刺,不吐不快,就高声吐露起当初“党庠教改”被驱逐的委屈。
鲍叔牙酒量好,今天喝得也少,听见管子话多,起初也并不在意,当听见管子口无遮拦说起“党庠教改”被驱逐一段,便看见上首的杜季与他的朋友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
鲍叔牙便桌下用腿轻轻蹭了一下管子的腿,管子还是不在意,只管说话,把事情的原委来了个“竹筒倒豆子”。
当夜散了,管子已经酩酊大醉,在鲍叔牙搀扶下回到住处。
次日醒来,管子对鲍叔牙说,头还有点痛。鲍叔牙端过来一碗热粥给管子说,喝一点粥,养养胃。
管子忙起身接过热粥说,不好意思,叔牙兄太客气。鲍叔牙说,昨晚都是因为我的事情,害得你请客陪酒。
管子说,没事。反正饮酒也得练习,说不定以后要派用场。鲍叔牙说,昨天就派上了用场呀。不过杜季好像存心灌你酒,你才喝醉的。
管子笑笑说,无所谓,请人家帮忙嘛,就要给人家点面子。鲍叔牙说,也对。不过,以后喝酒还是不要喝多,酒一多话就多了。
管子问道:叔牙兄,我昨天话很多吧?鲍叔牙忧心忡忡的说,就是有一段话,我觉得恐怕对你不利。
鲍叔牙不幸而言中,半个月后,鲍叔牙应聘的事情不仅没有下文,管子却被驱逐出州衙。
原来州牧接到一份揭发管子“劣迹”的状子,状子曰:管夷吾不轨之士,乃蔡国官府驱逐之人,故外流客居于宋,若蔡国官家得知管夷吾被本州衙留任,恐于二国邦交不利。
州牧惜管子之才,临行贈管子货币若干,挥泪而曰:此地距离蔡国太近,往北已近齐、鲁,那里距离蔡国更远一些。你我就此道别,明日起不必至州衙点卯。
管仲见到鲍叔牙躬身埋头,告具以事,深为自责地说,夷吾无能,贪杯误事。特别对不住叔牙兄,你托我办的事情,就没有一件办好的,我总是最后把它办砸锅!
鲍叔牙以手轻轻抚摸管子肩膀安慰说,夷吾弟,你不过是酒后吐真言。君子惺惺相惜,小人窃以为隙。君子不计小人之过,可叹人心不古,也许这就是天意。我们兄弟继续北上就是了。
管子含泪起身握住鲍叔牙的手动情地说,夷吾这些年总是拖累叔牙兄,职场之上,屡屡碰壁,一无所成。想到这些常常夜不能寐,然而终究是叔牙兄不抛夷吾啊!
接下来,管子、鲍叔牙跋山涉水,来到山东大地,曾寓居于鲁国的一个河崖村落。
该村正位于南通江淮,北达幽燕,西接兖泗,东临海滨的交通要道上。
正是夏天梅雨季节,久雨不晴。管、鲍只得在一家人家中借宿,等待天晴继续北上。
不料村东北十余里八湖一带,汤河开始发水。汤河两岸地势低洼平坦,河道曲折,水流不畅,冬春季节还好,一道夏秋两季,天降连阴雨,河水就溢上河岸,泛滥成灾,淹没田地庄稼,有时即将成熟的庄稼,一场大水就颗粒无收,老百姓生活十分艰难,这一点与颍、淮两岸的情形十分相似。
管子在老乡的陪同下,冒雨查看地形,经过几天的勘查,管子就跟鲍叔牙商量,决定在这里住一个阶段,帮助老乡治水。
管子借鉴家乡治水经验,亲自策划,组织民众施工,裁弯取直,新开挖了一条支流,让上游的洪水较快地流向下游,汤河水势被控制在河床以内。
从此,汤河两岸夏秋免除水灾之患,庄稼也不愁收成了,老百姓过上消停的日子。
后来管子在齐国为相,威名远扬,当地乡、邑百姓为纪念管子的功绩,就把新开的汤河支流叫“管仲河”,河崖的小村称“管仲河崖”。
管、鲍从十五六岁离开党庠,走向社会生活,开始在家庭生计或谋生的道路上跋涉。
管子早年心中那股潜藏的落难“王孙”情结,在残酷的现实经历,以及他亲眼目睹的芸芸众生的艰难生活境况中,慢慢得以消融、化合为别样的东西。
这别样东西,当然与建功立业有关,但不是为建功立业而建功立业,为证明而证明。就像高仁先生的教诲,这一切都是“自证”,然而,而这一系列的“自证”不过多以失败而告终,又怎么谈得上“他证”?
管子有时难免困惑和苦闷,便向鲍叔牙袒露心曲。
鲍叔牙说,我们自证,我们愿意,问心无愧就好。至于“他证”,也许时运还没有到来,不过,这些年我们所经历的、所做的未必都是无用之功,可能也是“他证”的一种,谁又知道呢?
于是,管子意识到一个不可动摇的事实,就是自己还有鲍叔牙都还年轻!
(本文摘选于作者《安徽历史文化名人传记丛书·管子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