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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第3期)《国语·齐语》与《管子·小匡》辨析

来源:安徽省管子研究会    时间:2020/5/15 16:31:10



 

 

《国语·齐语》与《管子·小匡》辨析


张连伟
    

 〔摘要〕对于《国语·齐语》和《管子·小匡》之间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齐语》抄袭《小匡》,另一种观点则认为《小匡》抄袭《齐语》。从文本对比来看,《齐语》和《小匡》各有优缺点,可以相互补充。《齐语》和《小匡》史料来源有别,整理过程和流传方式不同,造成了二者文本上的差异。
〔关键词〕国语;管子;齐语;小匡

        《齐语》出自《国语》,《小匡》出自《管子》,二者都记载了管仲辅佐齐桓公成就霸业的过程,及其重要的政治改革,是研究桓管霸业的重要史料。《管子·小匡》与《国语·齐语》主体内容相同,但一些叙述上存在差异。对《齐语》与《小匡》之间的关系,学术界有两种相反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小匡》抄袭《齐语》。如李学勤先生说:《小匡》的文字远比《齐语》浅显易懂,无疑是在《齐语》上加以修改的结果。[1]另一种观点则认为,《齐语》抄袭《小匡》,《齐语》对《小匡》文字进行了省略,《小匡》文意更为完整。如顾颉刚先生认为,编辑《国语》的人是把《小匡》一篇略加压缩和修改,算作《齐语》。[2]
        大多数学者采信了第一种观点,对齐桓公称霸史事的考论,多依据《国语·齐语》提供的史料。但二者孰是孰非,还必须通过文本的对比研究来澄清。

                                                                                                           一
        从《齐语》和《小匡》的文本对比来看,主要存在以下几点明显差异:
        第一,《小匡》的内容多于《齐语》。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有的地方《齐语》叙述简略,而《小匡》叙述详尽。如《齐语》:唯能用管夷吾、宁喜、隰朋、宾胥无、鲍叔牙之属而伯功立。《齐语》简短的一句话,在《小匡》中演绎成一段文字。《小匡》说:桓公能假其群臣之谋,以益其智也,其相曰夷吾,大夫曰宁戚、隰朋、宾胥无、鲍叔牙。用此五子者何功度义,光德继法,绍终以遗后嗣,贻孝昭穆,大霸天下,名声广裕,不可掩也。则唯有明君在上,察相在下也。另一方面,《小匡》有些内容不见于《齐语》。如《小匡》鲍叔牙说:夫管仲,民之父母也。将欲治其子,不可弃其父母。施伯之言:管仲者,天下之贤人也,大器也。在楚则楚得意于天下,在晋则晋得意于天下,在狄则狄得意于天下。这种对管仲的溢美之词,不见于《齐语》。《小匡》最后一部分管仲向齐桓公陈述治国之策,亦不见于《齐语》。
        第二,《齐语》和《小匡》使用的文字有异。《齐语》使用了一些古奥的文字,《小匡》则用一些通俗的文字取代,如弗若作不如,权、度、竱、肇作美、度、原、穷,作弊,引作易,易作乱,敏作力,赞为佐,陨越为颠蹶。有些异文属于通假,如《齐语》筑葵兹、晏、负夏、领釜丘,以御戎狄之地,《小匡》作筑蔡、鄢陵、培夏、灵父丘,以卫戎狄之地。负夏即培夏、负与培通,《齐语》负夏见于《礼记·檀弓》;领釜与灵父通假,灵父丘疑即灵丘,见于《孟子》赵岐注。这其中有些差异可能与抄写的时代有关。如《小匡》改《齐语》的恒为常,可能是避汉文帝讳。此外《小匡》有明显的口语化倾向,如在几处上下文承接的地方连用于是乎,似乎是在向别人讲故事。
        《齐语》和《小匡》有些关键词的使用不同,导致二者含义不同。如《齐语》忠信可结于百姓,《小匡》作忠信可结于诸侯。《小匡》云士农之乡十五,而《齐语》云士乡十五,一字之差,导致对参国设置方式的不同解释。《齐语》说:于是天下诸侯知桓公之非为己动也,是故诸侯归之。《小匡》则说:于是天下之诸侯知桓公之为己勤也,是以诸侯之归之也譬若市人。《齐语》中的己为齐桓公,《小匡》中的己则为诸侯。
        第三,有些史事的记载不同。例如,齐桓公想从鲁国要回管仲,《齐语》记载桓公使请诸鲁,如鲍叔之言,只是说齐桓公派人去鲁国,没有说派谁去,《小匡》则明确说公乃使鲍叔行成。《齐语》桓公问曰:夫军令则寄诸内政矣,齐国寡甲兵,为之若何?《小匡》作管子对曰:未可。若军令则吾既寄诸内政矣,夫齐国寡甲兵。同一句话,《齐语》记载是齐桓公说的,而《小匡》则记载是管仲说的。再如伍鄙之制,按照《齐语》的说法,三十家为邑,邑有司;十邑为卒,卒有卒帅;十卒为乡,乡有乡帅;三乡为县,县有县帅;十县为属,属有大夫。五属,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属焉。《小匡》则说:制五家为轨,轨有长。六轨为邑,邑有司。十邑为率,率有长。十率为乡,乡有良人。三乡为属,属有帅。五属一大夫,武政听属,文政听乡。《齐语》有县一级行政组织,五属,故立五大夫。《小匡》不仅没有县级行政组织,而且是五属一大夫。《齐语》齐桓公正其封疆,地南至于 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河,东至于纪酅。《小匡》则说:地南至于岱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海,东至于纪随,地方三百六十里。二者所言封疆范围和地名不一。
                                                                                                            二
        顾颉刚先生主要依据第一种差异推断《齐语》压缩修改了《小匡》,李学勤先生则根据第二种差异断定《小匡》抄袭《齐语》。对于第三种差异,两家都认为是抄误所致,只不过一方认为是《齐语》抄《小匡》,另一方认为是《小匡》抄《齐语》。可以说,双方都言之成理,持之有据。但是,笔者认为,《齐语》和《小匡》之间并不存在因袭关系。
首先,是否《齐语》抄袭《小匡》?
        《小匡》与《齐语》对比,相当数量的异文,是将《齐语》艰深冷僻的字改换成明白易晓的同义字,如果是《齐语》抄袭或者压缩《小匡》,很难出现这种情况。《齐语》有些地方优于《小匡》。如管仲在谈到四民分居的时说令夫士、令夫工、令夫商、令夫农,《小匡》令作今,从上下文叙述来看当作令,《小匡》可能是传抄之误。《齐语》云五属,故立五大夫,各使治一属焉,《小匡》则说五属一大夫。从五属大夫复事来看,大夫不只一人,当为五人,这与《小匡》前面的记述有出入,二者相比,当从《齐语》。因此,《齐语》不可能直接抄袭或者压缩《小匡》。
        其次,是否《小匡》抄袭《齐语》?
        根据《小匡》语言比《齐语》通俗易懂,判定《齐语》非抄袭《小匡》,这是正确的,但不能由此断定《小匡》抄袭《齐语》。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
(1)《小匡》有些内容是《齐语》所无,如《小匡》最后一部分不见于《国语》。有学者认为是《小匡》增益,但即使是增益,它也应该有所据,即《小匡》还有别的史料参照。
(2)《齐语》有的地方因增字而误。如《齐语》云执枹鼓立于军门,《小匡》作介胄执枹立于军门。徐元诰云:枹为击鼓槌,枹下不当有鼓字,《管子·小匡》篇正作执枹立于军门。[3]
 (3)《齐语》有疏漏、错乱,而《小匡》叙述相对完整。如《齐语》春以葎振旅,秋以狝治兵,《小匡》完整的表述为春以田曰搜,振旅。秋以田曰狝,治兵;《齐语》伍之人祭祀同福,《小匡》故卒伍之人,人与人相保,家与家相爱,少相居,长相游,祭祀相福,两者相比较可以看出《齐语》遗漏了中间部分的内容。在提到正月之朝,乡长复事时,《齐语》蔽明,《小匡》谓蔽贤;《齐语》蔽贤,《小匡》谓蔽才。两者相比较,《齐语》叙述有误。又如《齐语》:教大成,定三革,隐五刃,朝服以济河而无怵惕焉,文事胜矣。《小匡》:教大成,是故天下之于桓公,远国之民望如父母,近国之民从如流水。故行地滋远,得人弥众,是何也?怀其文而畏其武。故杀无道,定周室,天下莫之能圉,武事立也。定三革,偃五兵,朝服以济河,而无怵惕焉,文事胜也。此处《齐语》亦有遗漏,《小匡》文事、武事对举,而《齐语》只有文事。如果《齐语》是《小匡》的底本,这些疏漏、错乱的地方很难纠正。
        因此,无论判定《齐语》抄袭《小匡》,还是《小匡》抄袭《齐语》,都失之于武断。从文本内容上来看,《小匡》和《齐语》各有优缺点。《齐语》与《小匡》都涉及管仲的内政、外交和军事改革,但二者的先后顺序不同,而且对话的内容也有差别。相比较,《小匡》的叙述条理清晰,《齐语》则简明扼要。
                                                                                                              三
        既然《小匡》不是抄袭《齐语》,《齐语》也非抄袭《小匡》。那么,如何看待《齐语》和《小匡》之间的差异?笔者试从史料来源、整理过程、流传方式等几个方面,对造成《齐语》和《小匡》差异的原因略作辨析。
1.史料来源
       《齐语》来源于《国语》,属于国之善语。《国语·楚语上》说:教之《语》,使明其德。这里的语不仅是文献资料,而且是贵族教学的重要典籍。韦昭注:《语》,国之善语。它的作用是使明其德,而知先王之务用明德于民也。《国语》大概就是对国之善语搜集整理的结果。
       《小匡》来源于《管子》,属于百家之语。《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上书说: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这里的百家语也就是百家之言、诸子的议论,指的就是诸子书。
按照传统的学术分类,《国语》属于史书,《管子》属于诸子书,分属不同的类别。李零认为,史书往往要打官腔,求典雅,成为套子,包含很多术语,很难懂(即使年代较晚的档案也很难懂)。而诸子书就不一样,它有点类似后世的白话创作,是一种比较灵活的东西,文学性(或故事性)胜于记录性。它可以在时间上离事比较远,离当事的人比较远,因而离真正的口语也比较远,但它在形式上却更接近口语。[4]
        就此而言,《齐语》收进《国语》,被编纂为史书,它就成了一种书面化的语言,追求古奥典雅,有些词句术语变得让人难以理解。而《小匡》被编入《管子》,成为诸子书,文学性和故事性增强,通俗易懂。
2.整理过程
从篇名上看,《齐语》和《小匡》都与其保存的典籍名称相一致。《齐语》与《国语》的《周语》、《鲁语》、《晋语》等并列,体例一致,而《小匡》在《管子》中属于“内言,和《大匡》、《中匡》并列,属于三匡之一。这说明无论是《齐语》还是《小匡》,都是经过了编纂者的组织、安排。
        从《国语》的内容来看,多是君臣、士大夫相与问答的治国之道。《国语》的编纂者把这些古代明君贤臣有关政治、礼仪、道德等方面的精辟言论搜集起来,按国别分类,编辑成册,用作统治者的教材,希望他们能够借鉴先王圣哲的经验,明德治民。因此,《国语》是经过编选的,各篇之间排列有序。但是,从各篇的文体风格和叙事方式来看,又不尽相同,显然不是出自一人之手。因此,《国语》各篇虽然在形式上经过了细心的安排,但在内容上,其编纂者只是抄录,并未认真审查。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齐语》会有些遗漏和抄误。
        今本《管子》是刘向编定的,在刘向编辑《管子》之前,《管子》并没有定本,往往是单篇流行,或者某些篇章集结在一起流传于世,如张守节《史记正义》:《七略》云:《管子》十八篇在法家。刘向在《序录》中说:所校雠中《管子》书三百八十九篇,太中大夫卜圭书二十七篇,臣富参书四十一篇,射声校尉立书十一篇,太史书九十六篇。经过刘向整理的《管子》,最终定为八十六篇,除了十篇亡佚外,流传至今。《小匡》应是经过了刘向重新抄录,因此在《小匡》中出现了改恒为常,避汉文帝讳。
3.流传方式
      《齐语》和《小匡》流传方式不同,也是造成二者差异的重要原因。在论及先秦典籍时,吕思勉先生曾说:
古人之传一书,有但传其意者,有兼传其词者。兼传其词者,则其学本有口诀可诵,师以是传之徒,徒又以是传之其徒,如今瞽人业算命者,以命理之书,口授其徒然。此等可传之千百年,词句仍无大变。但传其意者,则如今教师之讲授,听者但求明其意即止,迨其传之其徒,则出以自己之言。如是三四传后,其说虽古,其词则新矣。[5]
        按照吕思勉先生的说法,先秦文献在流传过程中,可划分为两种方式,一种是传其意,只求意思明白,不拘泥于文字句式,在流传过程中词句容易发生变化;另一种则是兼传其词,不仅要表达原文的意思,而且不能改易原文字句。传其意者虽然较好地表达了原文意思,但由于不拘泥于文字形式,容易出现增益和夸饰的成分。兼传其词者似乎忠实于原典,但实际上由于兼传其词者往往只管记诵字句,死记硬背,反而容易造成疏漏和抄误。总得来说,传其意和兼传其词这两种古典文献的流传方式只是相对而言,词和意总是难分解的,其思想内容最终不会相差太远。
        如果说《齐语》和《小匡》来源有别,那么在流传过程中它们又产生了差异,《齐语》偏重于传其词,而《小匡》偏重于传其意。《国语·齐语》经过史官的收集整理,较多地保留了书面语言,造成《齐语》早于《小匡》的表象,但在其传抄过程中出现了抄误和遗漏。《管子·小匡》是管子学派的学习材料,老师向弟子口授心传,其文句尽量使用通俗易懂的词语,其间随着学派传承又有所增益。因此在流传过程中不断有文字和形式的变化,长此以往,在保留其基本思想的情况下,很多语句发生了时代的变异,并且有了口语化倾向。

作者简介:
张连伟(1976),男,汉族,山东聊城人,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副教授。
通讯地址:北京市海淀区清华东路35号北京林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100083)。
联系电话:(010)82912820,13693388709。
E-mail:
shidaizhang@sohu.comlwzhang@bjfu.edu.cn
参考文献:
[1] 李学勤.古文献丛论[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178.
[2] 顾颉刚.周公制礼的传说和〈周官〉一书的出现[C].文史(第6辑)[A].北京:中华书局,1979:20.
[3] 徐元诰.国语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2:216.
[4] 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M].北京:三联书店,2004:202.
[5] 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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