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管子研究会 时间:2019/10/23 15:22:26
胡天生
河南省《大河报》2009年5月7日A29版以整版的篇幅刊登了该报首席记者于茂世的一篇文章,题目是:《“颍阳旧事·家在颍谷”系列之四 管仲、董卓家在颍阳》(以下简称“于文”)。看题目就可以知道,这篇文章是要证明管仲家在颍阳(今河南登封市颍阳镇)。于文没有多少考据,所列管仲的出生地“颍上”应该在颍水上游的理由,我在前两论已经驳过,基本不必再说。从于先生大作的内容看,他所反驳的观点大都是从网上看到的,而且大都是我的观点。由于我的第二论(《再论颍上就在颍之上——兼与孙报竹老师商榷》)没有挂到网上,所以于先生没有看到我关于管仲家世的论述,于是抓住一些不可靠的资料,草率认定颍阳管氏是管仲后人。管仲家世及管叔后人如何到达颍上,我在二论中已经做了详细说明,想必关心管仲身世的读者都已经看过,不再赘述。这里主要分析一下于文倚为重点论据的所谓颍阳管氏族谱(以下简称“颍阳谱”)。
于文关于颍阳谱的文字不长,摘引如下:
管国是姬姓封国。武王灭商,封三弟叔鲜于管(今郑州市),……管国立国不足6年而被废。管国被废后,成王十一年迁管叔鲜子辈为纶邑大夫,岁时奉祀,由此管叔鲜后裔移徙纶邑——这就是管氏族谱记载“管兑邑纶”;兑传子鱼,鱼传康;康有淑德,召为卿士;自康以后,失纪三世,数千年难以探补;康元孙旅,旅传坊;坊传阳,阳传亶,亶传咸,咸子公度,仕齐;度子曼多,多生仲,字夷吾,相齐桓公,号仲父……
本文作者在这里只是简单摘要了管氏族谱的内容,似乎在有意回避一些问题,如该谱何时所修等。由于没能见到原文,我们只能相信于文摘引的文字,并在此基础上进行分析。一般读者看过这些文字,可能就会相信这个族谱真是管仲家族的。但是,我们专业考古工作者却能从这短短的100多字中分析出不少问题,以至于可以断定这个族谱绝不是管仲家谱。下面我们就从专业角度来分析一下据说是管仲后人所修的“颍阳管氏族谱”:
一、“成王十一年迁管叔鲜子辈为纶邑大夫,岁时奉祀”。按:《史记·管蔡世家》说“管叔鲜作乱诛死,无后。”“无后”者,无人奉祀也。倘若有人“岁时奉祀”,那怎么能称为“无后”?
二、“康有淑德,召为卿士;自康以后,失纪三世”。按说为周王室的卿士后,在朝廷工作,家谱应该修得更仔细,怎么反而缺了三世?这只能说明这个家族的社会地位曾经出现过剧烈的变化和动荡,世系的传承才可能有阙略,其族谱的可信度就大打折扣。管兑的后裔由纶改姓管,可能就在这个时候。
三、《史记集解·管晏列传》引《世本》云“庄仲山产敬仲夷吾”,《史记正义》引韦昭云:“夷吾,姬姓之后,管严之子敬仲也。”即管仲的父亲名严,又名庄仲山。《管氏牒谱资料选录》(山东理工大学齐文化研究院副院长邵先锋先生整理,发表于《管子研究》2007年第3期)与此相同,管仲之后十世的世系也与《世本》一样;但颍阳谱却说:“度子曼多,多生仲,字夷吾”。这里必须指出的是:颍阳谱不仅给管仲的父亲改了名讳,而且把管仲的名、字给弄颠倒了。按照《史记》注疏及其它文献的记载,管仲名夷吾,字仲,谥号为敬,故又称“敬仲”。现在我们看到的古人的名、字,多为名用一个字,字用两个字,如关羽字云长,张飞字翼德等等。但这是到汉代才固定下来的模式,先秦时代并不全是这样,而是有多种方式,除一名二字外,还有一名一字,也有二名一字。所以孔子的弟子中,多为名、字均为一个字,如曾点,字皙,仲由,字路(《论语》中称为“子路”,其“子”字乃是孔子的徒孙辈在整理《论语》时所加,以示尊敬)。而颍阳谱却说“多生仲,字夷吾”,把管仲的名和字都颠倒了。我们从古代礼仪制度也可以看出来管仲是名夷吾而字仲。古人为示尊重,对尊者称字而不称名。我们知道齐桓公称管仲为“仲父”,如果“仲”是管子的名,那就是齐桓公直呼管仲的名,这在当时是很不礼貌、没有教养的表现。仅从这一点来看,颍阳谱就很难说是管仲的家谱。至于“曼多”所生的这个“管仲”的后代都叫什么,由于于文不载,我们只能阙而不论了。
四、虽然于文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颍阳谱的修谱时间,但作者不慎引用的文字却透露了此谱所修的时代,这就是于文中所谓“康元孙旅”(即管康的“元孙”管旅)。于文在前面告诉我们:管康以后“失纪三世”,也就是说,管康的子、孙、曾孙没有入谱。那么接下来的管旅应该是其“玄孙”,颍阳谱为什么会记作“元孙”?这里先要简单介绍一下古人的避讳制度:众所周知,古人对于尊长是不能直呼其名的,所以齐桓公称管仲为仲父,这个仲父一定是管仲的字。对尊长不能称名的规矩,不仅表现在语言上,而且落实到文字上。不过修家谱时由于特殊需要,在写前辈的名时可以直录,但要加个“讳”字,表示这是前辈的“名”,后人在念这个字尤其是在给儿女取名字的时候,要避免使用这个字(所以叫“避讳”)——这是家庭里的避讳,又叫“私讳”。而在君臣大节上,就是全国(包括附庸国)的官民还要避当代帝王及其若干代祖先的讳,称为“国讳”,历史上对当代帝王则称之为“圣讳”。避国讳的办法很多,例如刻印儒家经典时,原则上是一个字都不能错的,但碰上“国讳”,还是要避,此时就采取省去最后一笔的办法,即所谓“敬缺末笔”。还有用同义或音近字代替等等,如唐朝皇帝的祖先名“虎”,前代的“龙虎大将军”到唐朝就变成了“龙武大将军”;唐太宗讳世民,为避其讳,此后整个唐代都用“代”不说“世”,说“人”不说“民”。避讳的情况比较复杂,好在现在大家基本上都懂这个规矩,就不再多谈了。我们知道,清朝以前历代的皇帝都没有讳“玄”的,只有清圣祖康熙大帝讳玄烨,清朝人为避其“圣讳”,改“玄”为“元”,于是颍阳谱才把“玄孙”写成“元孙”(古代经典及青铜器铭文中另有“元孙”一语,乃是指长子的长子,长子的法定接班人,不是曾孙的儿子),把“康玄孙旅”写作“康元孙旅”。可见此谱修于清朝,时代印记非常明显,而且是在康熙以后,附会管仲家世,致使破绽百出。
最后,我们重点说一下颍阳管氏族谱中的“管兑邑纶”,“管兑邑纶”的意思就是让管叔的子辈在“纶”地建城。按:夏商及周初,诸侯始封时也就是一座城甚至仅仅是一片民居,“管兑邑纶”就是给了管兑一座古老的、曾经是国都的城,而这其实就意味着让管叔的后人复国。《国语·齐语》:“狄人攻邢,桓公筑夷仪以封之……狄人攻卫,卫人出庐于曹。桓公城楚丘以封之。”可见仅有一城即可复国。与管叔同时作乱的蔡叔仅仅是流放,其子蔡胡在经过多年考验后,周公才“言于成王,复封胡于蔡,以奉蔡叔之祀”;而管叔是被诛“无后”,也就是说管叔的后人并没有复国。但如果按照“管兑邑纶”的说法,就意味着周成王不仅让管叔的后人复国,而且安排的地方比管叔鲜的始封地管城(今河南郑州市)离京城尤其是成周更近了。在周初,为了京师的安全,近畿之地只封给可靠的宗室或姻亲,如周公旦(武王同母弟)、召公奭(王室宗亲)、太公望(即姜尚。姬、姜世代通婚),其始封地都在中原,而且越是亲近,战略位置就越重要。这样来看,纶国对周王朝来说,既是近畿封地,又是战略要地,只能封给近臣。而管叔鲜被诛,他的后代必定怀恨在心,假如他还和他的先人一样扯旗造反,在这里对王室的威胁就更大,成王怎么敢把他安排到这么近的地方?
“管兑邑纶”还有可疑处:西周人迁地不迁名。所谓“迁地不迁名”,是指封地(或占有地)虽有变动,但其国名、地名不变。如周人迁入周原后,虽屡迁镐、岐、洛阳等地,其名为周则不改。到了东周,王室分裂成东、西周,但各方仍都抱着“周”名不放。再如郑国,初封于今陕西华县,屡次迁徙,最终灭了虢、郐二国,立足于今河南新郑,仍为郑国。其它如伯禽迁鲁、召公迁燕、虢分为东、西二虢等,都是名随人走,地变名不变,以至于现代人考证起来都感到很麻烦。成王如果让管兑在“纶”建城以奉管叔之祀,为什么不让他仍沿用管国之名?再说,古人以国为氏,封地名称改动,其氏也随之而变。封于纶,即应为纶氏,其后世怎么会是管氏?《括地志》云:“洛州嵩县本夏之纶国也”,商及西周不见记载,春秋时属郑国,改名“纶氏”,表示此地是“纶”氏的发祥地。纶,一音guān,与“管”音近,所以我们怀疑颍阳管氏是由同音的“纶”(guān)字演变而来的。也就是说,管兑始封于纶,本姓纶(guān)氏,管兑本来应该写作“纶兑”才对。后来改为同音的管氏,很可能是在“自康以后,失纪三世”期间所改。
于先生有一段话非常精彩:他先问:“司马迁为什么不言管仲是登封人?”然后说:“今日登封的地盘,汉代设有嵩高县、阳城县、纶氏县。……纶氏县辖今日登封西南诸乡镇——管仲家在颍水上源,说他是纶氏人,而汉代纶氏县城在狂水之源,当然会生歧义。如此这般,司马迁选择了‘颍上’。”
想明白这段话的意思比较麻烦,我们还是一句一句地来解释,以便大家理解:
“司马迁为什么不言管仲是登封人?”很简单,因为司马迁时代还没有登封这个地名。登封是武则天封禅中岳时才改的名,比司马迁晚了800年,他怎么知道这里会叫登封?
“今日登封的地盘,汉代设有嵩高县、阳城县、纶氏县。”既然设有这么几个县,管仲是哪个县的人?于先生在这里犯了一个小小的错误,就是把汉代的崇高县改名为嵩高县。于文又说:“管仲家在颍水上源,说他是纶氏人,而汉代纶氏县城在狂水之源,当然会生歧义。”按照于先生确信不疑的颍阳管氏族谱,管兑就在今颍阳镇建了城邑(“管兑邑纶”),管仲是其后裔,自然家也就在颍阳,也就是“狂水之源”,那么于先生所谓“管仲家在颍水上源”从何说起?是什么时间搬家了吗?又按《汉书·地理志》,颍水源头阳乾山(即今嵩山)在阳城县,根本不在纶氏县的辖境。既然不是“颍水上源”,怎么能理解就是司马迁笔下的“颍上”?再说,谁规定一定要说某人“在×水之源”了?难道管氏家族真是靠水上运输为生?不然,那现成的地名纶氏不是给人叫的吗?其他传主有地名可考的都直书其地,如果管仲是纶氏人,为什么非要给他写到水边(“颍上”)不可?
于先生在文章前面征引了登封市史志办主任吕宏军先生的观点:“颍上即颍水的上游或颍邑,而非安徽的‘颍上’县,登封作为颍水的发源地无疑在上游之内,当为颍上”。吕主任的观点,不过是恪守旧说,并无新意,而且不经论证,并不考虑汉代是什么情况就轻下结论,这结论下得也太容易了。另外,吕主任竟然说颍水“流经数百里”,不知有没有看过《汉书》?《汉书·地理志》明明说:“阳乾山,颍水所出,东至下蔡入淮,过郡三,行千五百里。”这与现在颍河的长度基本相同,而吕先生“流经数百里”之说则误差太大,显然没有经过认真考究。
至于管叔后人迁徙到今颍上县的原因,我在二论中已经论证,不必重复。于文说:“更何况,今日颍上在春秋战国、秦朝汉朝都有自己的‘名讳’,司马迁缘何舍‘名讳’而取‘颍上’?”我们也要问一句:既然纶氏早就建邑建县,并且司马迁去考察过,他为什么不说管仲是纶氏人?我们知道,慎(今颍上县江口镇)在春秋时代只是胡子国边境的一座小城,建邑时间很晚,且隶属关系混乱:在吴楚交界处,推测起初应该属胡,后入楚,《左传》鲁哀公十六年(前479):“吴人伐慎,白公败之”,慎始见于载籍。汉初是楚王韩信的封地。韩信死,改为县,属汝南郡。而管仲的出生地今颍上县建颍乡管谷村,距沛郡的下蔡县(今凤台)很近,所以司马迁不知,笼统地说是在“颍上”,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但是,司马迁却到过今登封市。《史记·伯夷列传》:“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箕山在今河南登封市境内,说明司马迁到过这里。如果管仲是纶氏县(或崇高、阳城县)人,司马迁应该知道,从而清楚地记下管仲是某县人。正因为司马迁既没有来过慎县,又不知道管仲的出生地到底属于哪个县,所以他才说管仲是“颍上人也”。这只能说明管仲就是在今颍上县境内。
另外,桓宽《盐铁论》谓管子为越人,前人均未知所本,未予注解。但从历史地理角度考察就很容易明白:从颍上到齐国与从越国到齐国一样,都要走海路,从黄海到今山东东南部入齐国,在齐国边境的海路相同;另外,自春秋末年灭吴后,越国的边界就直抵齐国东南境,所以齐国人的后代误以为管仲是越人是可能的。如果管仲是颍阳或登封人,那就不会造成这种误会。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管仲的出生地在今颍上县,更能说明“颍水上游”是误解。
(作者简介:胡天生,安徽省管子研究会理事,阜阳市档案局原副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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