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省管子研究会 时间:2020/4/1 8:46:45
《管子·轻重》诸篇中的讲故事
《管子·轻重》部分有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直接正面阐述轻重学说理论的文字不多,多的是以下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列举事例来具体说明这个学说在治理国家控驭民众的重要和有效。比如轻重部分的第一篇《臣乘马》,全文便只是在桓公和管子的问答中,用一个事例来说明高下之策。即轻重之术的神奇功效:善为国者只须运用政令,就可以不夺民时不征徭役而致五谷兴丰,更重要的是达到了农夫寒耕署耕力归于上,女勤于纤微而织归于府的目的。继之又讲了一个有虞国得策乘马,即掌握和运用轻重之术的故事。因为有虞国得策乘马故而国器皆资,无籍于民。轻重部分的第二篇《乘马数》的论旨与方法,与《臣乘马》无异,用具体的事例说明人君之守高下即运用轻重之术的具体办法。《海王》篇似更能说明问题。此文说不上有什么理论色彩,通篇只是根据轻重之术说明在国家经济生活中,一定要利出一孔盐铁官营。为此统计全国男女老幼人口数量,计算出所需食盐数量,用正盐策即提高食盐售价的办法,来增加国家的财政收入,如此则无籍而国用饶。铁器的管制专营,也是这样。
二是举证历史或现实中的事实用讲故事的形式,来说明或证明轻重之术的无所不能。此等情况,在从《轻重甲》到《轻重戊》这四篇文字中,特别明显。例外的情况也有,如《国蓄》篇就是。这是轻重诸篇中惟一一篇集中阐述轻重学说,有较为严密的理论逻辑而未借事说理,更没有讲故事的文字。
一
《管子》一书中的这一部分文章,为什么会出现用讲故事的方法来说明或证明“轻重”学说的正确和有效,这些故事的内容如何,它们的可信性有多少?又能否证明或部分证明这个学说的可信可行呢?以下拙文便拟对之粗予说明。因为轻重部分假托桓管问答所说故事较多,似无必要悉数列出,这里只录部分,以为例证。
例一:有虞国的策乘马之数《臣乘马》
桓公曰:何谓策乘马之数?管子曰:百亩之夫,予之策:率二十五日为子之春事,资子之币。泰秋谷大登,国谷之重去分。谓农夫曰:币之在子者以谷而廪之州里。国谷之分在上,国谷之重再十倍。谓近之县、里、邑百官,皆当奉器械备,曰:国无币,以谷准币。国谷之櫎,一切十九。还谷而应器,国器皆资,无籍于民。此有虞之策乘马也。
布告农民,在大约二十五天的春耕期间,国家贷款给你们。秋天粮食丰收,粮价下降一半。这时通告农民你们春天让所借贷款现在折成粮食偿还,等到全国有一半为国家所控制,就可使粮价上涨一倍。这时又通知各县、乡、邑,要他们缴纳器械用具。同时告诉他们,国家没有现金,要用粮食折成现金购买。国家再获大利。用粮食折成现金购买器械用具,国家的需要得以满足,又可以不向民众征税。
作者认为,农忙时征发徭役,会误农时,农业生产受到影响,国家还要向农忙征粮税钱,由此而百姓不满,民心浮动,社会不安,盗暴之所以起,刑罚之所以众也。现在多好,运用所谓;策乘马的办法,农忙时不征徭役,让农民有生产时间,还在农民需要用钱备耕具种粮时贷款给他们,农民自然满足。这不过只是运用政权和政策以为杠杆,利用粮价因季节的不同有涨落,或在国家收购出售粮食过程中的粮价波动,去获大利,如此便可以民无怨而国用足,可谓两全其美。可是其效应真的能是这样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对于故事的评价,拟在下文,这里不妨指出故事所述两事,可以看出作者对于其所处的现实,是敏感的。这就是1、徭役;2、农民的借贷。这两件事曾经长期困扰着中国古代社会的统治者,更困扰着直接生产者的农民。一些改革家曾试图解决,但都收效甚微。轻重家认为运用这种独特的方法就可破此难题,可谓别出心裁。
例二:高杠深池(《轻重甲》)
桓公曰:皮、干、筋、角之征甚重。重籍于民而贵市之皮、干、筋、角,非为国之数也。管子对曰:请以令高杠深池,使东西不相睹,南北不相见。桓公曰:诺。行事期年而皮、干、筋、角之征去分,民之籍去分。桓公召管子而问曰:此何故也?管子对曰:杠池平之时,夫妻服辇,轻至百里。今高杆深池,东西南北不相睹,天酸然雨,十人之力不能上;广泽遇雨,十人之力不可得而持。夫舍牛马之力无所因。牛马绝罢,相继而死其所者相望,皮、干、筋、角徒与人而莫之取,牛马之贾必坐长而百倍。天下闻之,必离其牛马而归齐若流。故高杆深池,所以致天下之牛马而损民之籍也,《道若秘》云:物之所生,不若其所聚。
为了购置造弓箭的皮、干、筋、角,百姓赋税颇重。为此管子下令在交通要道上抬高桥梁,挖低道路。本来夫妻二人推拉车子可以轻松日行百里的道路,现在因桥高路低很难行走,特别是雨天,只能借助牛马之力。牛马因此而大批累死,皮、干、筋、角多到没人要,牛马价格大涨,天下的牛马归齐如流水。高杠深池使齐国有了大批制造弓箭的皮、干、筋、角,又不必向民众征税。
离奇的故事,匪夷所思的手段,达到的是轻重之家的目的,无籍于民而国用足。致于其可行性如何,这些似乎根本都不是作者所要考虑的问题。颇有些为了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意味;不过,手段如此,目的可以达到吗?轻重学说产生的历史前提是商品流通,可这个故事所述,连形式上的交换也不存在,但不向百姓征收赋税而国用又能满足的目的达到了,可见轻重之术云云,也不过只是一种手段。这可以说是轻重之术的扩大应用。
例三:屠沽之汁肥流水(《轻重丁》)
桓公曰:四郊之民贫而商贾之民富,寡人欲杀商贾之民以益四郊之民,为之奈何?管子对曰:请以令决瓁洛之水,通之抗庄之间。桓公曰:诺。行令未能一岁,而郊之民殷然益富,商贾之民廓然益贫。桓公召管子而问曰:此其何故也?管子对曰: 瓁洛之水通之抗庄之间,则屠沽之汁肥流水,则蚊母世雄翡燕小鸟皆归之,宜昏饮,此水上之乐也。贾人蓄物而卖为雠,买为取,市未央毕,而委舍其守列,投蚊母巨雄。新冠五尺请挟弹怀丸游水上,弹翡燕小鸟,被于暮。故贱卖而贵买。四郊之民卖贵而买贱,何为不富哉?商贾之人何为不贫乎?桓公曰:善。
为了损富商以益四郊的贫民,管子就建议桓公下令疏通市外洼地集水流到闹市区,城市屠宰场和饭馆的下脚油水便都流到这里,引来各类众多鸟类前来觅食,成了一道风景。人们黄昏到此饮酒观赏,成了享受。为此商人们卖者忙着脱手,买者急于买到,买卖赶忙结束,迅速离开货摊,去捕捉鸟儿;青年人则争先恐后地拿着弹弓往来水上捉鸟,直到深夜,由之出现商人贱卖贵买,四郊贫民则卖贵而买贱,所以城里的商人穷了,四郊的农民富了。
这里确实运用了商品交换关系以实现自己的设想。轻重论者认为,处在商品交换关系两端的商人和农民,商人剥夺了农民导致了两者的分化。这是事实。在当时,此等眼光是敏锐的,也是深刻的。正因为如此,所以长期的中国古代社会,统治者总是要崇本抑末,或谓重农抑商。贱买贵卖,是商业的规律。专门研究流通领域的轻重之家,却反其道而用之。创造条件,让富有的商人贱卖贵买,贫穷的农民则贱买贵卖,从而编就了这个故事。倘若这真能变成现实,还会有商业吗?还会有商人吗?还会有交换吗?这一切都不会存在,当然也就不会出现轻重学说。但这个故事却是用来为说明轻重之术的神奇效应而编造的。
例四:令沐途旁之树枝(《轻重丁》)
桓公曰:五衢之民,衰然多衣弊而履穿,寡人欲使帛丝纩之贾贱,为之有道乎?管子曰:请以令沐途旁之树枝,使无尺寸之阴。桓公曰:诺。行令未能一岁,五衢之民多衣帛完履。桓公召管子而问曰:此其何故也?管子对曰:途旁之树未沐时,五衢之民,男女相好往来之市者,罢市相睹树下,谈语终日不归,男女当壮,扶辇推舆,相睹树下,戏笑超距,,终日不归。父兄相睹树下,论议玄语,终日不归。是以田不发,五谷不播,桑麻不种,蚕缕不活。内严一家而三不归,则帛布丝纩安得不贵?桓公曰善。
各地民众贫穷,衣服鞋子破旧,桓公想让布帛便宜不来。管子为此请桓公下令把路旁树木枝叶剪完。不到一年,各地民众衣履完好。桓公问管子这是何故?管子说:路旁树木枝叶未剪时,各地赶集的民众,回来时在树下乘凉闲话,终日不归;青壮年相聚树下嬉笑打闹,终日不归;父子兄弟也在树下谈天说地,终日不归。人们都在树下乘凉谈笑不事生产,布帛当然要贵。现在没有树荫了,人们便都只好尽力田间劳作,布帛生产增加且价格便宜,所以人们的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了。
驱民归农,使生产发展物资丰富,民众生活改善。这里所用方策的特点是不直接运用命令的强迫手段,而是改变人们所处的环境条件。以无形的手驱迫你不得不尔,去干统治者希望你干的事,但又并不明说。这里同样并不存在商品交换关系中轻重贵贱关系的运用,以获利和制民的目的。但如上文所云,其所用方策的特点同时也就是轻重学说的特点,使民众为其所用,自甘按照其设计行动,不会起而抗争。轻重诸篇所述故事中的类此者,不一而足。
轻重学说用于国内的活民行政,从诸篇中所讲故事看可谓得心应手;用于应对敌邻,也所向皆捷。《轻重戊》通篇讲了七个故事,其中有六个都是讲以轻重之术克敌制胜的,今择其一,试予说明。
例五,高柴介以服莱莒(《轻重戊》)
桓公问于管子曰:莱莒与柴田相并,为之奈何?管子对曰:莱莒之山生柴,君其率白卒之徒铸庄山之全以为币,重莱之柴贾。莱君闻之,告左右曰:金币者,人之所重也。柴者,吾国之奇出也。以吾国之奇出,尽齐之重宝,则齐可并也。莱即释其耕农而治柴。管子即令隰朋反农。二年,桓公止柴。莱莒之籴三百七十,齐粜十钱,莱莒之民降齐者十分之七。二十八月,莱莒之君请服。
莱和莒这两个小国的生产事业,向以柴薪和和粮食并重。桓公要征服两国,就大铸钱币,以高价购买其柴薪。贪图高价的两国弃粮食生产而专事柴薪。见此,管子将原来铸钱之人工迅速反本归农,停止购买两国的柴薪。两国的柴薪无售而粮价奇高,齐国粮价奇低,诱使两国民众大都归服齐国。两年后,迫不得已的两国相继归降。
历史上确曾有过莱和莒这两个近齐的小国。莱本为商代方国,地当今山东省平度县以西,春秋时为齐景公所灭,事见《左传·襄公六年》,莒为周初封置赢姓小国,前431年为楚国所灭。这个故事所讲国家间的贸易战,春秋时期确实存在。公元前651年齐桓公主持诸侯会盟的葵丘之会,盟约第五条就说,勿曲防,勿遏籴,不要到处筑堤,以邻为壑;不要在邻国闹粮荒时禁止其采购粮食。既然写入要共同遵守的盟约,当非个别现象。贸易战在现代国际关系中也并不鲜见。但这个故事同上述几个故事一样,并非历史事实,也和上述几个故事一样,漏洞颇多,编造得并不圆。比如齐国可以出其不意停购两国柴薪,令铸钱者归农,两国不也可以采取相府对策,速令生产柴薪之民返农,立即恢复粮食生产以应对齐国吗?当然,这些明显的不能自圆其说之处,并不影响其认识价值,并由此提供了人们分析认识这些故事的所以然,提供了对轻重学说的一个新的视角。
轻重学说由一个关于商品流通领域的理论,扩展为治国理政和对外关系的准则,但并没有到此为止,它的外延在继续,下面这个故事便很能说明问题。
例六:御神用宝(《山权数》)
桓公问管子曰:轻重准施之矣,策尽于此乎?管子曰:未也。将御神用宝。桓公曰:何谓御神用宝。管子对曰:北郭有掘阙而得龟者,此检数百里之地也。桓公曰:何谓得龟百里之地?管子对曰:北郭之得龟者,令过之平盘之中。君请起十乘之使百金之提,命北郭得龟之家曰:赐若服中大夫。曰:东海之子类于龟,托舍于若。赐若大夫之服以终而身,若劳以百金。之龟为无赀。还四年,伐孤竹。丁氏之家粟可食三军之师行五月。召丁民而命之曰:吾有无赀之宝于此。吾今将有大事,请以宝为质于此,以假子之邑粟。丁氏北向再拜,入粟,不敢受宝质。桓公命丁氏曰:寡人老矣,为子者不知此数。终受吾质。丁氏归,革筑室,赋籍藏龟。还四年,伐孤竹,谓丁氏之粟中食三军五月之食。桓公立贡数:文行中七千金,年龟中四千金,黑白之子当千金。凡贡制,中二齐之壤策也。
治国理政,只实行轻重学说不行,还要御神用宝,具体办法和过程如下:北郭有人掘地得龟,把这个龟放在盘中。君主您派出使者,带上百斤黄金,对得龟人说:这龟是东海海神的后代,现在寄居您家,为此赐您中大夫官职和百斤黄金。这个龟就成了无价之宝,放在高台上,每天杀四条牛祭祀它。四年后伐孤竹,丁氏家的存粮可供大军五个月的军食。于是召见丁氏说:我有无价之宝神龟,以它作抵押来借您的粮食。丁氏送上粮食,不敢接受神龟。桓公对丁氏说:我老了,儿子不知道这些事情,将来不好办,请接受神龟。丁氏只好建房藏龟。桓公又举办了龟贡,按龟的品种不同而分别定价为七千金、四千金或一千金,计算龟贡收入,相当于两倍齐国土地上的收入。
这个故事说明,轻重学说在国家治理中还有边界,并不能也没有囊括一切,御神用宝就不属于轻重范围。运用轻重学说的统治者,可以利用鬼神迷信来达到自己的目的,但是鬼神迷信与轻重学说无涉,是两码事。这个区分是有意义的。
二
根据我的统计,《管子·轻重》十六篇总计不足三万字,其中除了桓管问答中大量解释性的叙事说理部分不计之外,其中同样为了回答桓公之问而所讲的故事,便有31个之多。以字数论,这些故事的篇幅约占这不足三万字的三分之一上下,即此可见这些故事在阐释经重学说中的地位不可小觑。但如上文所云,这些貌似言之凿凿的故事,推究起来,破绽颇多,迹近荒诞,无论历史上或现实社会中,都没有也不大可能出现,说不上什么可信性,有的著述已经看出了这个问题,认为《轻重甲》以后的各篇,有些段落内容极其浅薄。又谓《轻重甲》以后的各篇,错乱较多,多除少数几段有价值外,研究的意义不大。上云轻重诸篇所讲31个故事,有29个在《轻重甲》以后的各篇之中,占其篇幅的很大部分。因之这些故事很难外于内容极其浅簿,荒诞和意义不大之讥。我认为,单从这些故事本身看,谓其浅薄荒诞,大致不差。但对这些故事的认识,则不应止于此。似乎应该进一步究问,这些迹近荒诞的故事说明了什么,它的存在价值何在?
在浅薄荒诞外衣下所编造的这些故事,它的显著的特点,是神奇和无所不能。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变成了现实,使被支配被剥夺和被愚弄者,都毫无觉察,懵然不知,不得不就范,顺从、乐于接受和竭诚拥护。这是这些故事的特点,其实,这同时也是轻重学说的特点。这些故事全部都是形象地解释、说明、宣传、注解和吹嘘轻重学说而编造出来,意在夸张轻重学说的神奇和无所不能。轻重学说的神奇和无所不能在故事中变成现实了,作者的目的,也便达到了。至于故事编得圆或是不圆,是否能够取信于读者,作者似未遑计及反正轻重学说是神奇和无所不能的,因之这些故事也是神奇和无所不以有的,它的不能自圆其说也就不足怪了。
当然,按照常理,为了进一步阐释一种信仰、主义、学说、主张之类,在其著述中所举证的事例,应该是其理论实践的事实证明,具有无可质异的可信性,这才具有说服力。而轻重诸篇所讲故事则不然,笔者认为,除了上述原因之外,还因为在产生轻重学说的当时历史环境条件下,商品形式在人们面前把人们本身劳动的社会性质反映成劳动产品本身的性质,反映成这些物的天然属性。也就是说,商品交换过程中物与物的关系,掩盖了商品生产者之间的社会关系,在自发的交换过程中,商品生产者的命运并不决定于他们自己,而是决定于市场,决定于他们所生产的商品能否卖掉和卖价的高低,人们对商品没有也不可能有本质的认识,它被神秘化了,人们很自然地产生了对商品的崇拜。劳动产品一旦作为商品来生产,就带上拜物教性质。是当时的社会性质决定了商品交换关系的一定发展,决定了商品拜物教的存在,当然也决定了轻重学说不可能没有商品拜物教的影响和存在。货币拜物教的谜就是商品拜物教的谜①。两者产生的历史根据和表现形式在本质上并无二致。轻重学说所特别强调的,就是国家排他性地控制货币,从而控制整个商品流通领域。在一方是货币,一方是商品,两者之间循环往复的流通交换过程中,货币操控者的国家,待机而动,上下其手,或收购或抛售,或抬价或压价,利出一孔,全部归之国家。国家因此而富,不必向民众征税,无籍而国用饶。对此,轻重学说津津乐道,认为它的最大优越性就是取于民而民不知,不见夺之理,民力可得而尽。不象直接税那样,明显地是对民众的朘削剥夺,从而会引起他们的不满甚至是反抗。这种自以为高明的轻重学说,不是十分明显地反映了商业支配着产业历史条件下,只要商业资本是对不发达的共同体的产品交换起中介作用,商业利润就不仅表现为侵占和欺诈,而且大部分是从侵占和欺诈中产生的②这种现实吗?不是同样也十分明显地反映了货币难于获得,货币表现为真正的财富本身情势下的货币拜物教性质吗?
商品交换关系是一个十分古老的社会经济现象。伴随着商品交换关系一定程度的发展,是商人阶层的出现。在中国,商业的日益繁荣和任其发展,商人们的日益活跃和没有任何身份性的限制与歧视,则是在春秋战国直到西汉武帝实行新的经济政策以前的时期。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历史上商人商业和商品经济的黄金时期,也是商品拜物教和贷币拜物教的流行期。对此,只要浏览一下《史记·货殖列传》,便可了然。同时更可以通过比照而看到轻重学说与当时一些大商人经营理念的相通甚至共同之处,了悟轻重学说何以被自我夸张得如此神奇和无所不能,弄明白轻重诸篇中所讲的几十个故事,为什么并不可信而又一再被编造出来,和编造者的目的所在了。
《贷殖列传》所述第一个大商人计然,同时也是一位商业经济学家。他的商业理论总的原则是,时用则知物,今言之就是经商首先要了解客户的需要。具体的经营策略则是:积著之理,务完物,无息币。以物相贸易,腐败而食(蚀)之物勿留,勿敢居贵。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贵出如粪土,贱取如珠玉。财币欲其行如流水。③ 第二位是范蠡,即后世传为商人之祖的陶朱公。他在助越复国之后,变名易姓到了 今天的山东省定陶,选择了这个当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的著名商业城市,治产积居发了大财。十几年之中,三致千金。第三位是孔子的学生子贡。这是个亦官亦商享誉国际的大富豪。孔子对他的两个学生颜回与子贡,十分惊叹其命运迥异而又不得其解。回也其庶 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颜回道德高尚,穷得没有办法,子贡不安本分,做生意猜测行情,总能猜对。司马迁说:夫使孔子名布扬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孔子对于他这位不受命却又发了大财,对他助益颇多的学生,充满疑问。这其实也就是对商人和商业的疑问。对此,司马迁似乎比孔子高明,看出了门道:夫纤啬筋力,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勤劳节俭,固然是谋生计的正道,发财一定要出奇才能制胜。这里的奇虽非全谓经商之道,但在司马迁那里,在《货殖列传》所述富商的经商之道,和富商之所以富,必用奇胜则肯定无疑。什么叫奇呢,就是要取与及时,要观时变,与时逐,了解时用,任时。看准时机或买或卖。趋时若猛兽鸷鸟之发。这是一门大学问。白圭就说: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是故其智不足与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其时的豪富真是风光得很,靠畜牧业买卖投机发了大财的鸟氏倮,暴得天下的秦始皇帝令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巴郡名叫清的寡妇靠丹砂的垄断经营而家财无量,始皇帝以为贞妇而客之,为筑女坏清台。
统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国中的商业,从其历史地位上来说,本质上具有两重性。即一方面离不开商业。最高统治者的皇帝及其消费群,庞大的各级官僚机构和官僚群,他们的奢侈性消费,都不同程度地需要通过商业来满足。但另一方面,商人的趋利性,商品经济对于统一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国家统治和稳定的基础,那些“以不同形式主要生产使用价值的生产组织,必然产生侵蚀和解体作用,造成威胁。这就是自西汉武帝经济改革以来,历代的最高统治者,他们既离不开商人和商业,又要贱商抑商的根源所在。但在本文所要涉及的时段内,这个矛盾还不明显。虽然也出现过抑商的主张,奉行法家政策的秦始皇帝虽然也说要上农除末,但前文所述史实说明了,他对以商工起家的大富豪实际上是尊礼有加,并不排斥的。整个春秋战国时期,社会经济的发展,推动了手工业和商业的繁荣,地区间的物资交流,为大工商业的产生创造了条件。当时的一些大工商业者多半都是国际性的。《货殖列传》没有记载这些大商人经营商品的具体类别。但可以想见,垄断性的土特产当居重要地位,一些诸侯国的君主、贵族和官僚当是他们商品交易的重要对象。如上所云,商业利润就不仅表现为欺诈,而且大部分是从侵占和欺诈中产生的。一些商人由此而暴富,这就更增加了商业的神秘性质。在忙于争雄称霸战争或自保的各国君主那里,这些豪富成了他们拉扰结交的对象,乐于纡尊降贵,分庭与之抗礼。当然这更抬高了商人特别是大商人的地位,成为人们羡慕、学习、仿效、追随和事奉的对象。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贫人学事富家,相矜以久贾,数过邑不入门。总之在这个历史时段,血缘身份束缚的日益松驰,大商人社会地位的显赫,使财富成了社会分层的重要依据,求富益货,皆为财用,成 为社会普遍的事实。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又不如依市门。经商成了热门。商品货币关系的繁荣发展如此,商品拜物教和货币拜物教随之滋生流行。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关于商品流通领域理论的“轻重学说产生了。轻重学说把商业、把商品流通领域的意义和作用夸大了,夸大到神奇和无所不能的程度。轻重诸篇中的故事,就是要以这种讲故事的形式,来证明轻重学说的。
还有一点似应一提,这就是轻重学说的阐释,轻重诸篇中所讲故事,都是从国家的角度出发,强调通过轻重之术的运用,可以不直接向民众征税,便满足了国家的财物需要,因而民众乐于为用,不会不满,更不会起而反抗。他们都是国家主义者。说穿了,这里不过是直接税和间接税的不同,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试图以后者取代前者,认为如此便可肆无忌惮,那不啻痴人说梦。当然,在现当代历史上,它确实也曾以其隐蔽性而曾经不同程度地存在。在这里,它表明的是前资本主义阶段商人高利贷的贪婪。而轻重学说的国家立场,更容易使学人连系到西汉武帝时期一系列的财政经济政策。确实轻重理论一定程度的真正施行,那毫无疑问是在西汉武帝时期。它的最有名的力行者是桑弘羊。但若以轻重诸篇成文于这个时期,似亦未谐。笔者过去曾经这样认为过。轻重学说更多的可能是,商品交换关系日渐繁荣发展这个长时段的产物,非限于一时。轻重学说夸大了商品流通的意义作用,轻重诸篇中的讲故事更甚,它是商品货币崇拜的产物。仅以荒诞斥之,有失片面。
[注释]
①上引分别见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资本论》第1卷第88、89、111页。
②同①第3卷第369页。
③见《传记·货殖列传》,下凡引《货殖列传》均不再注明。
[作者简介]
(苏凤捷,安徽省管子研究会副会长,阜阳师范学院历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