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安徽省管子研究会 时间:2020/4/17 15:18:54
胡天生
一.一箭之仇生于何时何地?
《史记·齐太公世家》(以下简称《齐世家》)记齐襄公被公孙无知杀死,无知又被齐国大夫雍廪1杀死。齐国君位空缺,于是议立君,高、国先阴召小白于莒。鲁闻无知死,亦发兵送公子纠,而使管仲别将兵遮莒道,射中小白带钩。小白详(今作佯)死,管仲使人驰报鲁。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高傒立之,是为桓公。桓公之中钩,详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亦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距鲁。我们常说的一箭之仇就是由此而来。
但是,《史记》的这个说法有很多人提出质疑,在网上也能查得到,不过不知道有没有人做过这方面的文章。我且把我的质疑罗列如下:
首先,管仲狙击小白,肯定是以杀死为目的。那么,他就不可能如唐代剑侠故事中的妙手空空儿一样,一击不中,羞于再击,飘然引去。即使不能近距离突击,他也一定会就近观察,必须确定小白真死才会放心向公子纠复命。如此,则小白不可能装死到底,总会露出破绽,被管仲察觉。
其次,桓公之中钩,详死以误管仲,已而载温车中驰行也十分可疑。温车即辒辌车,是古代的卧车,人可以躺在车中休息,必要时也可以用来装尸体(棺材)。秦始皇死于沙丘,就是载入辒辌车中。因为天热尸体发臭,故意装许多鲍鱼以遮掩尸臭。想那小白为争夺君位必然是昼夜兼程,不可能随身带着辒辌车,那么,这装死用的辒辌车是从哪里来的?不会是临时购买的,因为截击小白的地方必定人烟稀少,找个带轱辘的车都不可能,更何况是高级卧车?那就只能临时现做,又不知道需要多长时间,而对小白来说,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他有必要这么装吗?
再次,由于山丘河流的限制,古代齐鲁向南直到今苏北地区的道路,大都是纵向的,而缺少东西向的道路,这种情况直到今天依然如此。中国大部分地区的河流是南北向,古代架桥不易,因此道路总是南北路多而宽,东西路少而窄。《左传·成公二年》齐晋鞌之战(公元前589年,比管仲截击小白的传说时间晚96年)后,齐国战败,晋人提出的两个媾和条件之一就是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就是要求齐国的道路都改造成东西向;齐国使者宾媚人反驳说:唯吾子戎车是利,无顾土宜。就是说你晋国光想着你们的战车走着方便,不考虑我们的地理实际。这说明齐国以南的道路一直是南北向居多,东西向的很少。这就决定了东西向的道路很不好走。莒国在齐国南边,到临淄是南北通衢;而鲁国在莒、齐的西边,古道坎坷,国与国之间的道路可能会好一点,中间的道路不但差,可能还要坐船甚或涉水。这就注定了管仲不可能比小白更快。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是:从地理位置看,鲁国都城曲阜在齐都临淄的西南,莒国在今山东莒县,临淄的正南稍偏东。从地图上量得:曲阜到临淄比莒远2/10,为了便于说明问题,我们就以齐、莒间距离为10个单位,则齐鲁间距离为12(见附图)。按照章太炎的推算,古代行军速度所谓的30里(一舍),实仅相当于现在的9300米多一点,从鲁到齐大约要27天(下面计算)。为了方便计算和叙述,我们就按一个单位等于两天行军的路程算,即全程只算24天。管仲要截击小白,只能在齐国南部关卡穆陵以南。穆陵又称穆陵关,是齐到莒必经的关口。《左传·僖公四年》管仲对楚国使者所谓“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是也。穆陵位于莒到齐的2/5处,从穆陵到莒是4个单位,8天的行程;到齐国是6个单位,12天的行程;而从鲁国到这里和到齐国的距离相等,都是12个单位,24天的行程。
那么,第一,管仲不可能在小白去往齐国的路上截击小白。小白有高、国二氏提供情报(高、国先阴召小白),肯定比管仲他们得到消息要早,动身回齐国也要早很多,这是不言而喻的。退一步说,即使他们是同一天接到消息,然后小白从莒国出发,管仲同时受命从鲁国出发,到穆陵关截击小白。如果他们是同样的速度,那么,小白只要8天就赶到穆陵关,进入齐国境内,而管仲则需要24天才能到达穆陵,晚了16天,更可笑的是:在管仲到达穆陵的4天前,小白就已经到达临淄,宣布继位了!就算管仲比小白速度快一倍, 12天赶到穆陵关,小白也过去4天了,还怎么截击?
第二,从以上分析可见:在管仲截击小白的同时,公子纠至少也该走了一半的路程。鲁国既然后来为了护送公子纠而与齐国开战(乾时之战),说明愿意(或不得不出面,另有辨)保护公子纠。这样公子纠应该是接到无知被杀的消息就走,而不会呆在鲁国等待管仲刺杀小白成功过后才出发。而公子纠既然想回国,在他未接到管仲的消息前,肯定是马不停蹄地赶路。这样,即使公子纠还是按出发时的速度,等管仲派的人到鲁国的时候,公子纠早该到达临淄了,肯定接不到管仲传递的消息。
第三,鲁送纠者行益迟,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表述得非常模糊(因为作者自己也没弄清楚):到底是从曲阜出发六天到临淄,还是在半路上接到管仲的消息后六日才到临淄?网上查得现在曲阜到临淄的里程是508里(古代道路比现在曲折,肯定要比现在的路程长,我们且不多算)。公子纠有军队护送,只能按行军速度算。春秋时代军队每天的行进速度是三十里,实仅合今制十八里半多(9300米)。若是从曲阜算,六日至齐实在神速,不符合鲁送纠者行益迟的意思;如果是在齐鲁边境接到管仲的报告后六日才到临淄,速度仍然不慢。因为两国边界离齐远,离鲁近,军队走完全程大概需要27天,假定从曲阜到边界须行军10日,鲁国军队就在那里等候管仲的消息(这也符合管仲使人驰报鲁的条件),接到消息后再向临淄进发,六日至齐仍然是一个惊人的速度,而不是行益迟:因为剩下的路程在平常还要走17天,是平常行军速度的将近3倍,按照现在的说法,这都属于强行军了,怎么个行益迟法?
那么,六日至齐,则小白已入只能理解为小白到达临淄以后,公子纠过了六天才姗姗来迟。但是,齐桓公如果想要阻止公子纠夺位,应该回国后立即就布置军队拦截公子纠。《齐世家》也说:(公子小白)有高、国内应,故得先入,立发兵距(拒)鲁(中华书局本在立字后点断,似误。小白既已入,有高、国的支持,必然得立,入本身就是立。这里的立是立即的意思,应属后句)这样,就不可能让鲁国军队长驱直入,六天后直抵临淄城下。实际上,《齐世家》和《左传》记载的乾时之战(另有辨),就是鲁国护送公子纠时遭到齐国反击而发生的战争。而乾时之战发生在秋天,并没有六天就开战,说明鲁国军队到达临淄的时间比齐桓公入国晚很多,远不止六天。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史记》关于一箭之仇的记载是非常疏漏的,根本就经不起推敲。那么,一箭之仇是怎么来的呢?
《管子·大匡篇》为我们揭开了谜底:
公孙无知被杀以后,桓公自莒先入,鲁人伐齐,纳公子纠,战于乾时。管仲射桓公中钩。鲁师败绩,桓公践位。
原来,管仲射中桓公带钩,是在乾时之战时发生的。这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只有在战场上,小白才能在射中带钩的情况下逃过一死,并迅速躲避和集结兵力进行反击,使管仲无法再射第二箭。而他车上的护卫肯定拼命保护他,不会给管仲有第二次射击的机会。在枪林箭雨之中,电光石火之际,躲避和抵抗才是硬道理,装死是无济于事的。可以肯定的是:假如管仲去截击小白,一定会带上一帮射术精湛的弓箭手,而小白就是他们共同的靶子。那么小白就不可能只中一箭,这些射手也不可能一击而退。试想:在小白倒下装死的时候,这些弓箭手只要再补上几箭,那齐桓公就提前薨定了。
二.曹沫劫齐桓公是真是假?
《齐世家》又载:
(齐桓公)五年,伐鲁,鲁将师败(应为鲁师将败)。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桓公许,与鲁会柯而盟。鲁将盟,曹沬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曹沬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沬。管仲曰:夫劫许之而倍(背)信杀之,愈一小快耳,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沬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
《鲁世家》也记载:
(庄公)十三年(即齐桓公五年),鲁庄公与曹沬会齐桓公于柯,曹沬劫齐桓公,求鲁侵地,已盟而释桓公。
都记载了齐桓公被曹沬(即《左传·庄公十年》里的曹刿)劫持,返还鲁国领地的事。在这个故事里,曹沬以刺客的身份劫持了另一个国家的君主齐桓公,胁迫他退还了侵占的鲁地。如果故事属实,那么,曹沬就是中国历史上刺客的鼻祖。
但是,《管子·大匡篇》却说是鲁庄公劫持的齐桓公,曹沬变成了曹刿,并且把这件事提前到桓公四年:
四年,果伐鲁。鲁不敢战,去国五十里,而为之关。鲁请比于关内(侯),以从于齐,齐亦勿复侵鲁。桓公许诺,鲁人请盟,曰:鲁小国也,固不带剑。今而带剑,是交兵闻于诸侯,君不如已。请去兵。桓公曰:诺。乃令从者毋以兵。庄公自怀剑,曹刿亦怀剑。践坛,庄公抽剑其怀曰:鲁之境去国五十里,亦无不死而已。左揕(zhen)桓公,右自承曰:;均之死也,戮死于君前!管仲走君,曹刿抽剑当两阶之间,曰:二君将改图,无有进者!管仲曰:君与地,以汶为境!桓公许诺,以汶为境而归。
曹沬劫持齐桓公的故事,我最早是从《东周列国志》上看到的,当时无从辨识真伪,只是感觉非常震撼。后来看到《史记》,就有些将信将疑,总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如果说《史记》还只是值得怀疑的话,《大匡篇》中的记载则是一眼可见其荒诞无稽,这里的鲁庄公自己变身刺客,而且先是欺骗齐桓公及其从者不要带兵器,自己和曹刿却暗藏兵器,在会上赫然亮剑,胁迫齐桓公退出侵地,其行径简直就是一个典型的言而无信的流氓,哪里是一个国君应有的风范?况且,受到胁迫就退还侵地甚至割让土地,诸侯间的争战不在战场而在盟会,君子之间最起码的信任都没有了,又怎么可能使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恐怕只能鼓励他们铤而走险,采取恐怖主义的方式来获取更多更大的利益吧!
再说,无论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里,受胁迫订立的盟约都是不受法律保护和道德约束的。《史记·孔子世家》根据《孔子家语》记载:孔子去陈,过蒲,会公叔氏以蒲畔(叛)。蒲人止孔子,谓之曰:苟毋适卫,吾出子。与之盟,出孔子东门。孔子遂适卫。子贡曰:盟可负邪?孔子曰:要盟也,神不听。【孔子离开陈国后,经过蒲邑(卫国属邑,在今河南长垣县),正赶上公叔氏据守蒲邑造反。蒲人(即公叔氏的同伙)抓住孔子,(孔子的弟子公良孺带着家丁要和蒲人拼命,蒲人害怕了,就)对孔子说:如果你不到卫国,我们就放了你。孔子和他们立下盟誓,他们就让孔子从东门走了。孔子于是就(继续自己的行程)前往卫国。子贡说:才立的盟誓可以背叛吗?孔子说:受要挟所立的盟约,神是不会听的。】
这里的要(yāo)盟就是受到胁迫(要挟)所订立的盟约,这样的盟约神既不听,也就是并不受道德的约束。齐桓公被胁迫所许下的退地承诺,也同样属于要盟,神也是不会听信的,同样可以不遵守。否则,挟持别人提出的各种无理要求,都要求别人自觉遵守,那只会鼓励各国诸侯铤而走险,采取更加危险的方式,为自己(本国)谋求更大更多的不当得利,这才是对诚信、对道德的最大破坏!
事实上,前人早已对这件事进行了质疑、辨析。《左传·庄公十三年》:冬,盟于柯,始及齐平也。杨伯峻注:
庄十年败齐师于长勺;齐宋联军,又败宋师于乘丘,此时方与齐言和。 柯之盟与曹刿事,《公羊传》、《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与《齐世家》所述,与《左传》不同。《齐世家》云:(略,已见上引)《左传》此年既无齐伐鲁之事,且长勺之役,鲁胜齐败,更无曹刿之三败。然《史记》所述,颇流行于战国。《战国策》屡言曹沬劫齐桓公,《齐策六》载鲁仲连《遗燕将书》且举此事以劝燕将;《荀子·王制篇》又云桓公劫于鲁庄,复与《管子·大匡篇》及《吕氏春秋·贵信篇》所述相合。然而诸书所言,无不有破绽可寻。遂为齐所灭,则《史记》所言献遂邑以平者误也。春秋无关内侯之称,则《管子》及《吕氏春秋》所言鲁请比关内侯者误也。汶阳之田至成十年鞌之战(按:此处杨伯峻先生记忆有误。鞌之战不在鲁成公十年,而在齐顷公十年,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始归鲁,不但载之《春秋经》与《左传》,《史记》亦载之于《年表》与《世家》,则《公羊传》诸书所言请汶阳田者误也。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十曰:是时东迁未百年,人材虽陋,未至便为刺客。卢文弨《铁山札记》谓曹沬劫齐桓公事出于战国之人所撰造,但以耳目所见,施之上世,而不知其有不合,诚哉是言也。司马迁不取《左传》曹刿论战,而取其劫齐桓,已载之《年表》及《齐世家》、《鲁世家》,复为之作《刺客列传》,盖亦好奇之过。汉武梁祠画像因有曹沬劫齐桓公画像。
综合杨氏的意见,曹沬(曹刿)胁迫齐桓公退还侵地的事,完全不符合史实。我们先把鲁庄公十三年(齐桓公五年)齐鲁会盟之前发生的一些事件捋一捋:在这之前,除了齐桓公即位之初,鲁国为了护送公子纠夺位而与齐国进行的乾时之战被齐国打败之外,众所周知的齐鲁长勺之战,齐师败绩;鲁与齐宋联军进行的乘丘之战,鲁师奇袭宋军,宋军溃败,齐师不战而退。这两场战役都发生在鲁庄公十年、齐桓公即位的第二年。然后是当年齐师灭谭,下一年冬,齐侯来逆共姬,即齐桓公到鲁国迎娶王姬(周庄王的女儿)。按照周王朝的礼制,王室嫁女给齐国,都是由京师先送往鲁国,由鲁国君主主持婚礼(帝王的女儿称为公主典出于此),此齐桓公三年、鲁庄公十一年事。下一年两国无事,大概齐桓公正在享受新婚带来的欢愉吧。然后就是齐桓公五年春天的北杏(今山东东阿县境内,齐地)之会。杨注:以诸侯而主天下之会,以此为始。这次集会遂国接到通知却没有参加,所以当年六月齐国就出兵灭掉了遂国。这年的冬天,才有了柯之会,即所谓的曹沬劫持齐桓公的大会。对照《春秋经》和《左传》,可以看出《史记》《大匡篇》等其他史料的记载有很多经不住推敲的地方:
一是遂本为独立的小国,所以此年齐国召集诸侯会盟可以不通知鲁国而通知遂国。因为遂国不肯参会,才被齐国所灭,并且派了驻军。《左传》所谓遂人不至(会)。夏,齐人灭遂而戍之是也。可见遂本不属于鲁国。这样,《史记》所说的鲁庄公请献遂邑以平就不能成立:本来就不是你鲁国的地方,你有什么资格献给我?
二是齐对鲁,三战有两战是胜局,不存在鲁国三战三败的情况,而且从齐桓公即位以来从无鲁国割地给齐国之事(包括乾时之战),那么,齐国与曹沬三败所亡地于鲁也就无从谈起。
三是春秋时代根本没有关内侯的说法,那是战国后期秦国的爵位。那么,《大匡篇》《吕氏春秋·贵信篇》所谓鲁请比于关内(侯)的说法明显属于后人虚构。
四是汶阳之田(汶水以北的领地,包括上述的遂国)自灭遂国后就一直属于齐国,并没有划给鲁国。直到鲁成公二年(前589)齐晋鞌之战时才划归鲁国。这一事实,不但《春秋经》和《左传》有记载,而且《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和《鲁世家》也都记载得清清楚楚。那么,《公羊传》关于鲁国请汶阳田的说法也是错误的。
先贤的注疏、辩证鞭辟入里,本无须我辈再添蛇足,但是,既然要写文章,就不能只介绍前人的说法,今谨补充如下:
首先,遂国旧址在今山东泰安肥城市南二十八里安临站镇,在汶水之阳(北)。真如《大匡篇》所云管仲曰:君与地,以汶为境!桓公许诺,以汶为竟而归,那么,齐鲁以汶水划界,齐国在北,当然只能要汶水之阳的地盘;鲁国在南,只能占据汶阴之地。如此则齐国的新国境仍在汶水以北。也就是说,遂国仍然属齐,鲁还是只领有汶水之南的地盘,那么这一次冒险劫持没有任何意义:说是划地给鲁,其实是管仲暗示齐桓公把鲁国君臣给涮了。这算什么诚信?再说,鲁庄公、曹刿总不至于这么糊涂,连自己国家的领土在河这边还是河那边都不清楚吧?其实不是鲁国君臣,而是《大匡篇》的作者不明地理。而广大读者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古代齐鲁的边界,只能糊里糊涂地相信史籍中的说法,以讹传讹。即使有怀疑,也不是非专业人士所能辨析清楚的。
其次,鲁国在春秋早期并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小国,不存在冒险劫持齐国君主的必要。鲁为周公旦之后,其封地是周初反叛的东夷商奄的地盘,历史悠久,财货丰足,实力一直不下于齐国。《东周列国志》载鲍叔牙曰:齐鲁皆千乘之国,势不相下,以主客为强弱,符合两国的现实状况。鲁国的衰落由成公时代三桓(鲁桓公的直系后裔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掌握国政开始。到襄公去世之后,三桓选择了一个不成器的公子裯为接班人(鲁昭公),这才导致鲁国走向衰落,也开启了权臣选择幼主、弱主、愚主继承大位以便操控政权的先例。即使这样,鲁国也只是公室地位下降,并不是综合国力衰弱。直到春秋中期,鲁国都是一个不容小觑的诸侯国,至少可以算作二等大国,而不能排到中等国家之列。我们从鲁国对齐的两次作战也可以看出端倪。虽然长勺之战曹刿说过夫大国难测也,但这只能说明齐是大国,并不等于说鲁就一定是小国,否则不会取得长勺之战的最后胜利;又如乘丘之战,宋国当时也是一二等的大国,鲁军敢于奇袭宋军,说明实力至少不输于宋国。在这样的条件下,鲁国没有必要对齐国耍无赖,用恐怖主义方式逼迫齐桓公交出土地,这样只能会让所有的诸侯都看不起。
最后,如果按照劫持齐桓公可以获取最大利益的无赖逻辑,曹沬劫持齐桓公的最佳时机不在柯之会,而在齐桓公即位的第二年,到鲁国亲迎王姬的时候。
按照西周初年定下的规矩,周王室嫁女到齐国,都是先送到鲁国,在那里等候各姬姓诸侯国送媵妾(同姓女儿)和嫁妆,鲁国当然也要随份子,然后由齐国君主到鲁国亲迎。如果是平民(庶民)或者低级贵族,亲迎就只是一个礼数。但是假如在高级贵族甚至君主身上,亲迎就不仅仅是个仪式,而可能成为一场凶险的阴谋。据《左传》记载,昭公元年楚国的公子围(后来的楚灵王)娶郑国公孙段氏女为妻,公子围和伍举要带着随从亲迎,郑国的国相子产派行人(外交部长)子羽反复交涉,就是不同意楚公子带随从入城迎娶,最后公子围只能让随从垂橐而入(倒垂装兵器的口袋入城)。又昭公五年,公子围成了楚王,又娶晋平公的女儿为夫人。因为天子(王)不亲迎,晋国又没有鲁国那样的代理国、中间站,所以只能派韩宣子(韩起)、叔向(羊舌肸)直接送女去楚国。楚灵王跟大臣们商议,要把韩宣子的腿剁掉,留下来看大门;把叔向阉了,司宫,以侮辱晋国。如此天真幼稚可笑的想法,大多数大臣都不表态,只有薳启疆2先顺后逆,指出这样做的危害(不合规矩)和危险(招致晋国的疯狂报复),才止住了楚灵王荒唐的冲动。从这两个事例我们可以看出,如果想要劫持甚至杀掉齐桓公,只有在他亲迎的时候才是最佳选择。但是在盟会上,鲁国不可能要求齐国人不带武器而自己暗藏家伙;齐国人也不可能对鲁国人暗藏兵器的举动毫无觉察。所以,曹沬劫持齐桓公的故事纯属虚构,绝不可信。
实际上在杨伯峻之前,就有博学明理之士对曹沫劫持齐桓公一事提出了质疑和批判,杨伯峻引证了叶适和卢文弨的说法,并作评论:司马迁不取《左传》曹刿论战,而取其劫齐桓,已载之《年表》及《齐世家》、《鲁世家》,复为之作《刺客列传》,盖亦好奇之过。司马迁没有史料鉴别能力,专喜奇闻怪事,致使《史记》人物传记甚多舛误。我在《颍州晚报》上曾经发文,指出《史记》所记伍举谏楚庄王事(典故一鸣惊人即由此而来),是司马迁根据《战国策》3《韩非子》等书的资料记录的。楚庄王初即位时还只是个小孩,被权臣挟持逃亡,不能自主,怎么可能左抱郑姬,右抱越女?吃奶呀?伍举的父亲伍参还只是个嬖人,没有职务,他的儿子怎么可能登堂而谏而且随即被委以国政?还有大家熟知的;绝缨之会,显然是一个不知春秋时代列国贵族宴会排场的寒门策士瞎编的,目的就是为了向人们说明人君应该宽宏大量,不要为一个女人伤害了手下的大将,带有明显的性别歧视倾向。但竟然直到现在还没有人看出其中的破绽。我对百度百科词条进行修改时,还有人为一鸣惊人故事的纰漏进行辩护,真是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在这里举出《史记》所记关于管仲、齐桓公两件事的谬误,只是希望读者知道司马迁撰写《史记》时的选材方针是唯奇是用,在引用时一定要谨慎取舍。
注释:
①《史记》作雍林人,也是错的。《春秋经》及《左传》均作雍廪,《史记集解》引贾逵曰:渠丘大夫;《史记索隐》注:《左传》云雍廪杀无知,杜预曰:雍廪,齐大夫。都是指雍廪为人名。《史记》以雍林为地名,误。
② 薳启疆:阮刻本《十三经注疏》作薳启疆,杨伯峻以为臣子不当以启疆(开疆拓土)为名,遂改为启彊(强)。按:为国家开疆拓土,正是臣子本分。楚国大臣文武兼备(更多偏向武),不能为国开疆拓土、建立战功,甚至不能保有封地,其名开疆、启疆,并无不妥。又:战国时齐国有勇士田开疆,明清之际有文士冒辟疆,阮刻本亦作启疆,足证古人为臣子者不避开疆启疆之名,所以这里还是以启疆为是,启强无义。
③ 司马迁时代《战国策》尚未成书,但其材料的原本应该在西汉开国之初就已被皇家图书档案馆收藏,故其内容多为战国策士之言,甚至有秦末楚汉之际游说之士的说辞。
(作者简介:胡天生,阜阳市档案局原副局长,安徽省管子研究会理事)